当歌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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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爱唱歌,我们是在她的歌声中泡大的。每当她打开喉咙,歌声就像翅膀,带着她飞翔,让她成为另一个人,另一个和灰扑扑的生活有了距离的人。
犹记得,夏夜乘凉时,我和弟弟躺在凉床上,她为我们边摇蒲扇边讲故事,猜谜语,最后呢,最后总要唱歌。农闲了,她在家纳鞋底做鞋,我们在旁边玩,也听她唱。天冷时,我们娘仨坐在小姨父做的炕窝里,她做着手头的事,也给我们唱………
听着母亲的歌声,哪怕不明白歌词,我们总听得安心。歌唱中的母亲那么安宁喜悦,像沐在春光里。
那时候,年轻的父亲才搭建了我们的土房子,那是我们的新家。我们住在村口,毗邻大塘,门前场地,种了一圈的梧桐,屋后菜园,围起齐整的篱笆。我们一家在这一隅的生活,也安静得如沐春光。
母亲是集镇人,读到四年级,聪明好学,却因为家境辍学。她是随继外公外婆他们作为下放支青来到村庄的,经人牵线,和初中毕业的父亲订了婚。但她希望父亲有更远的发展,又帮他报名参了军,在父亲五年后退伍,两人才走到一起。其时,父亲在村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虽然没有达到母亲预期的理想,但总把前程铺得光亮点,父亲到底不是个纯泥腿子了。而我和弟弟的相继出世以及这入住的新房,让母亲对生活应该心怀满足吧,和村庄的同龄女人相比,她本来的知青身份里的那点优越感应该还得以保存。
即便她没有多么满足,至少她是乐观且充满信心的,她的歌声即是明证。那时,我的姨娘舅舅们聚到一起时,也爱唱歌。不知道外婆和外公谁有这个基因遗传,让他们的孩子都有这个喜好。有年夏天,江南的二姨、邻镇的大姨、七八里远的小姨以及两个舅舅,难得在我家聚到一起了。有晚,大家坐在我门口的场地上纳凉,小舅拉二胡,母亲她们轮流唱。父亲和小孩们就当观众,他是从不唱歌的,有时我在猜想,假如他开口,是什么样子呢?
在笑声歌声里,我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度过了一个美好难忘的夏夜。那时候,她们那么年轻,生活没有褶痕,都乘坐那艘叫希望的船往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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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歌声,一度沉寂了。
先是我大姨走了。大姨因为阑尾手术的拖延导致不治而去,才四十岁。大姨是母亲兄弟姐妹们中的灵魂人物,外公去世早,十三岁的她就和外婆一起挑起生活的担子。我曾很多次听母亲讲述大姨的故事,她的聪明能干坚韧,在那些讲述里,我知道母亲无比敬爱着她的大姐。这份敬爱在失去大姨之后将母亲带入悲痛的深渊。
那些日子,我惶惶注视着母亲,她没有神采的脸,她突然喷涌的泪,她无故上床的昏睡。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死亡的威力,死亡带走了大姨,也差不多带走我母亲的生趣——至少在好几年里,母亲都让我不安,她笑得勉强,再别说唱了!
而生活的坏消息还不断到来,二姨父病逝了,我父亲得慢性病了。远在江南的二姨,是逃婚嫁过去的,虽然平时很少走动,但一根亲情的连线从来未断。二姨父一走,对二姨娘仨的惦记,一度又成了母亲情感的主题。就在这时候,我父亲又病了。父亲部队当工程兵时在水下时间长,身体有亏空。我上一年级时,他从学校调入大队部当会计,但连续两年发大水,防汛抗洪让他得了气管炎,不时发作。身体的原因让他又返回学校,气管炎倒是好了。可不久,他又得了慢性肝炎。都说这是富贵病,不出力做活,多养息就没事。可是,身为民师工资低,又是家里主劳力,怎么能不做活?
自从父亲身体有恙,我们家就在半暗半明中过日子。准确地说,就是在父亲的病与不病间熬,即使好转了,也只是一时明朗,像别人家的踏实安心,再没有过。
那个爱唱歌的母亲再也看不到了。即使那时,我读书还不错,年年都能捧回奖状,墙上贴得满满,给她长脸。自然,这能给她信心与力量,但沉重的生活的担子以及心底的痛与忧,让她无法开口即唱,像从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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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考上了师范,是村人眼里少有的女状元。人逢喜事精神爽,父亲在那个暑假罕见的没有犯病,母亲呢?眼里也满是星星。她唱歌了吗?我没听见。但心底应该有歌声飘过吧,多年笼罩她的阴霾应该暂时被疏散过。
隔一年,她和小姨去北京帮工,给一户人家带孩子,吃得好,也受尊重。但几个月就回来了,说想家想得头疼,为父亲的身体也提心吊胆,说再难,一家人也要在一起。她出门是父亲满心支持的,那时村上的田亩分配有新政策,父亲因为不能负重,家里的田交了,收入也少了,他希望母亲去挣钱。但母亲狠不下心一人在外,她被自己的儿女情长绑架回来,哪怕父亲对此很不满。就在那一年,一个机会让她做了村小代课教师。这个机会,对我的家庭来说是份体恤,毕竟多添点收入,对我母亲来说,更意义重大,让她从一个主妇的身份里脱身出来,有了一份社会认可。那是她从小读书时就深埋于心的梦,哪怕是一个代课教师,她非常珍视这份工作,也付出极大的热情,用能力证实了自己,回击了别人的怀疑。
这是一段难得的时光。她天天和父亲一道上下班,没有农事负担,父亲的身体也不让人担心,正读初中的弟弟也有好表现。甚至他们还看上电视了,小舅舅一家出门把电视丢在我们家,也把不少乐趣奉送给我的父母亲了。一个春日,我从师范学校回来,看到母亲坐在后门口择菜,满园蔬菜青青,映着她的脸,也是难得的一片春光。她没有唱歌,但我似乎听到她久违的歌声了!那一幕真叫我安心。一切都像往好里发展,她可以卸下一些东西,轻装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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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乌云再次聚合。一九九四年,我师范三年级的时候,那年春天忽然传言稻米涨价,父亲在自己安稳了一段时间后又有信心种田了,他说一家人买米吃不起,还是种点田。对此母亲坚决反对,但就像她一直以来在父亲面前的弱势一样,她的反对无效。父亲到底向人家要了一亩田。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要他命的一亩田!因为春旱很久,他铲埂用力,导致脾大出血。最终,落后的医疗水平以及家里的经济条件耽搁了抢救时间,让父亲在四十六岁的这个春天离开了我们。这一年,母亲四十二。
这一年,七月,弟弟参加中考,榜上有名。九月,我毕业参加工作。这一年,命运向母亲露出两张截然不一样的面孔,一个是丧夫之痛,一个是希望之喜。父亲不听劝告固执己见,在最后一刻表示了后悔,然而这缓解不了母亲的怨恨,这怨恨里也包括了她在这桩婚姻里一直以来不能做主的情绪积压,她性格柔弱了点,那是和继外公一起生活压抑的结果,但从来心气高。这怨恨消减了悲痛,加上我们姐弟的争气,母亲没有沉沦,她领着我们平静地过下去。
弟弟去读书了,我在离家不远的学校上班,早晚和母亲相伴。她继续代课,家里还种点地,收获山芋花生之类。这些活都是她去做,偶尔我帮衬帮衬。我们有时会在灯下闲话,说些过往,聊聊父亲。思念像一条河,一有空,就流到我们面前。也就在这时,母亲把我不止当做女儿,也当做朋友了。她把她从前的人生整个儿搬到我面前,她的童年与少年、梦想与遗憾,甚至情感,事无巨细和我说。我也才知道,七岁的她和九岁的二姨天天挑野菜的苦涩,外公肺结核病逝时一家老小的凄惶,继外公对她们姐妹幼弟的苛刻。我也才知道,她暗恋过她的一个有出息的老表,她曾是宣传队的主力歌手,她曾为商业户口的政策落实不到位奔走……也就在这时,我才更全面地了解自己的母亲,更怜惜她的遭遇,我们的生命也更密切地交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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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对母亲的陪伴在我恋爱不久后中断,我调往县城了。她一个人孤单在家。其实,我们姐弟很早就达成共识,母亲还年轻,只要有合适的人选,我们希望她另有归宿。终于在父亲走后的第四年,二姨给母亲物色了一个人。那人在邻镇中学工作,母亲嫁他,就要放弃代课这份工作,当时她很不舍。于是我们做思想工作,当时弟弟也毕业上班了,不在乎她那点薄薄薪水,其实我们也知道不止薪水这么简单,可是你能让我们放心不下吗?她于是在半遗憾里走入她的第二次婚姻。继父长母亲一轮,待她细心,日子倒也安逸,她很快长胖了。
我去小镇看她时,她跟我诉苦,以前的好多衣服穿不上了。我也发现,她慵懒了,变钝了,从前虽然瘦,却有种敏捷。我每次回城,她都要送我上车,车窗下那依依的眼神告诉我,她并不安心,她对自己的状态不满。这也让我莫名充满牵挂,我的母亲,我见过她悲伤、忧愁、焦虑,但她从不丧失活力,她是个需要过得充实的人,像现在这样,实在不是好安排。
好在继父不久退休了,遇上房改政策,他们决定来县城买个旧房,就买在我家不远处。那时我孩子也出生了,刚好让母亲有了事做,带外孙。人生如棋,在我母亲的后半生里,这是她最满意的一步棋,也是她对继父最大的感激之处——她能和自己的女儿离得近,还能照应到她。这是最好不过了!带着小外孙,母亲终于又开口唱歌了,沉寂了十多年的歌声忽然传到耳朵里,我差点欲泪。我像又回到从前的那些日子——像一沓新崭崭的票子、还没有使用痕迹的日子。
有一回小姨来,我晚上外面吃饭回来,进小巷远远就听到歌声。原来是母亲和小姨灯下兴起,在唱歌。回到屋里,我深深看她们一眼,想起好多年前那个夏夜,又酸楚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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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命运给母亲一点甜头,然后再让她尝大苦头。
2015年,自信满满的继父突然一下病倒了,在他们才一起生活了六七年,毫无预兆地病倒了。以后两年治病期间,母亲不仅要照料继父,还要和他的儿子媳妇们怄气,这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哟!可怜母亲有时整夜噩梦,在梦里喊叫,我们都好担心她精神错乱。在继父走了数年之后,她和别人提起这一截,都会情绪激动。她没有落下什么毛病,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了!
这还不算,继父刚走,紧跟着,弟弟生病。弟弟这年孩子才三岁,由弟媳抱着,送弟弟去车站,到外面看病。倒也不是很大事,但医院交代不清,一年后又复发。这一次好紧张,医生都暗示要做好思想准备。在n市那家军医院,我和母亲照料了二十一天,那些日子,心情跌宕起伏,如过山车。终于一个安好的弟弟被我们带回来。但此后的好几年,我们如履薄冰,我们的眼睛都在弟弟身上,头顶一碗水过日子就是那样子吧。
那几年,母亲待在我家,她向人学习了做鞋,平时也不出门,就在屋里做鞋。一双又一双,一双又一双。那个靠阳台的房间成了她的工作室,她默默做手头事,有时会深深一声叹息。那应该是在暗暗向命运声讨吧,也在暗暗向菩萨祈祷吧,为了所有她曾经历的,为了她这个康复中的儿子。不,不仅为儿子,也为女儿。
我当时过得也不好,丈夫下岗后,一直没有好发展,东一榔头西一棒,日子过得很没着落。更坏的是,他还得了慢性肾病,我患了结肠炎。生活的阳光一度偏离了这个家。走向一个人,就像走向一片海,此时,母亲的心就是一片忧愁的海。
她在她生命最暗的一段。歌声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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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两年。三年。谢天谢地。弟弟安然无恙。他又上班了。他把卖出去的摩托车又买回了。他学驾驶买车了。他买房了。他考到县城里来了。
来自弟弟的一个又一个好消息慢慢治愈着母亲,也治愈着我。我的结肠炎好了。我的日子虽没多少起色,都还平稳在过吧。但我们姐弟发现,母亲和我们生活,无论在哪一家都没那么舒畅,于是帮她申请了公租房。
她虽去城南那个小区住,但一有空还过来,帮我们两家拾掇拾掇。因此时,弟弟租房离我不远。她是心里放不下,也是对新生活过不惯。我每每看着她往她一个人的住处去,心里也是很抱歉,可只能狠心如此。不久,我也买了新房,和弟弟一个小区。我们都搬过来了。离母亲的公租房不远,几分钟的路。早晚散步,母亲还会过来看看,但她终于习惯并喜欢待在自己的家里了。她来我们家一会就要回去,她说,还是自己的窝自在。这终于让我安下心来。
我知道,她过得很充实甚至很精彩,因为她学会了玩微信,并且有了一帮爱唱的老友。我们不要她帮忙,不用她操心,所有时间都属于她自己时,她又开始唱了!她到广场唱,她到社区唱,她到群里唱,她抄歌词编歌词唱,她还唱到了一群粉丝……
你去看她,说不定正在唱,她会摇摇手,让你别发出动静。又或者,她趴在桌子上,正往本子上密密麻麻抄写什么。她终于可以全身心地干她喜欢的事了。
疫情三年,母亲过得并不难,因为她有歌声相伴。居家隔离,阻碍不了歌唱,隔绝不了歌声。她还把很多心情体会都写成词,唱给友友们听,给他们逗乐,为他们打气。大家亲切叫她老大姐。
母亲今年七十一岁。可是比她四十岁时还有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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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在母亲家。
我们娘俩吃过饭,在床上躺着说话,可是群里有人在喊:老大姐出来,唱一个。母亲笑着答应。她慌忙忙爬起来,理理衣服,梳梳头,就对着手机唱起来。
我坐在一边,默默看,默默听,眼里忽然盈出泪来。在歌声中,我穿越滔滔大河一样的岁月,仿佛看到母亲的各个生命阶段,看到她走过的那些悲欣交集的路程。我庆幸,我的母亲,一个普通的女性,翻山越岭,来到人生的晚境,还能亮嗓歌唱。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的耳边又响起这熟悉的旋律,那是母亲最初的歌声,一直在我的生命里飘荡……(作者:白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