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与河北的冬天
归
临近除夕,我们一家三口随着人流从候车室甬道步下楼梯,空旷站台的冷风扑面而来,高高的穹顶,数条蜿蜒幽深的铁轨无声的延伸至夜色之中,夜风毫无阻滞的刮了进来,好在远行的人们都裹着厚厚的棉衣,两个衣着单薄的年轻人在寒夜中奔跑,也不知道他们在急什么,大多数人拖着行李箱踽踽前行,几十上百个滑轮不急不徐地闷声轰鸣,这是一班“红眼”列车,车上的旅客大约和我们一样,秉承着在高铁上坐几个小时不如晚上在普快列车的卧铺睡一觉的理念,选择了这班运行十几个小时的列车。
2003年我自河北保定远嫁到安徽芜湖,二十多年过去了,两个城市一直没有直达车,这两个城市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线有余二线稍逊,我和爱人的结合在地域范畴是妥妥的门当户对,更像是地图上两个对称的点。我试过在很多个城市中转,天津、郑州、石家庄……乘坐最多的还是这列黄山开往北京的特快,晚上睡觉,白天看风景。有句话说的好:生活不是为了赶路,而是感受路。
列车徐徐进站,下车的人到站了,上车的人开启旅程,这是一次归去来兮的交接,列车不间断地开往空洞延伸至无穷尽的轨道,填充着看似虚无却如影随形的乡愁。今夜我们将开始这个点到那个点的穿越,从皖南过长江和淮河到皖北,进入山东境内后过黄河到河北,到达北京后再转车到我的故乡。经常旅行的人或许没什么,对一两年才回一趟家的我却是感怀颇多。
“小子,今晚早点睡吧,第二天起床你就能看到河北的冬天了。”
“现在南方小土豆都去哈尔滨吃冻梨,我们去的河北有吗?”
“严格来说,你算不上南方小土豆,我们去的河北也没有那么北,所以也没有冻梨。”
“咋觉得有点尴尬呢?”儿子说,“我们在的皖南,是没有那么南的南方,我们要去的河北,是没有那么北的北方。”
“课本上说的: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长江两岸柳枝已经发芽,海南岛上四季盛开着鲜花……”
“我的小学课本上也有。”
“那你可知道绘画讲究一个密不透风,疏可跑马?如果冬天的千里江山是一幅锦画,海南是明媚热烈,花团锦簇的密不透风,东北便是玉彻冰寒,旷达冷寂的疏可跑马。要怎么才能达到疏而不空,满而不溢的巧妙平衡呢?那就需要更饱满的细节层次和浓淡相宜的过渡,比如黄山群峰间流淌的云海,太行山袅袅升腾的雾霜,同样是水,有滚滚长江东逝水,也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再比如我们现在这一路经过的风景……这次你好好观察一下皖南和河北的冬天。”
这时一旁的老公打住了我的话题:“你的说法有问题,为什么是皖南和河北,河北是一个省,皖南只是安徽省长江以南部分地区,他们都不在一个类别。”
“每个省都要这么分吗?为什么要这么分?”儿子好奇的问。
“比起省和省的划分,历史、经济、人文和气候的划分更具有类比性。比如江苏就被分成苏南、苏中、苏北,安徽省直接被分成皖南、皖中、皖北、河北省也有冀东、冀西、冀南、冀北、冀中。确切的说咱们要从皖南去你妈妈的老家……保定在河北的偏西,冀西。”孩子爸解释道。
“不会吧……虽然我是河北人,但我并没有冀西这个概念。”
“你咋知道安徽省有皖南呢?你对自己的家乡不够了解啊。”老公打趣道。
“对,反认他乡是故乡……”儿子调皮地附和。
我被他们整无语了,我真不知道大河北还有这样的划分,但听上去也确有其事。正说着,车开动了,儿子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城市的灯火慢慢远离。
“若是以地缘划分,讲的就是一个缘,有的与山有缘,有的与水有缘……皖南在长江以南,皖北在淮河以北,皖南和皖北中间的地带是皖中,皖西是安徽西部的大别山区,而皖东与江苏省相邻,我猜你们的关于东南西北的划分是与革命历史有缘,你祖籍易县狼牙山就是著名的晋察冀根据地……”
我们仨科普了一会儿家乡地理,又聊了一会儿儿子爱玩的游戏,车厢的灯忽然都暗了,大家都默契地闭上嘴,喧闹声渐渐消停下来。嘴上喊着出远门兴奋的睡不着的小伙儿,很快就进入了无挂碍地酣眠,而我却睡睡醒醒,期待着早晨会看到怎样的冬景。
迷迷糊糊中被老公从梦中喊醒:“快起来看日出了。”
此刻下铺的两个大娘还在沉睡,我和儿子轻手轻脚的从上铺爬下来,车窗外的大地仿佛在慵懒中被唤醒,才睁开睡眼惺忪的眉角,便眼波流转,霎时蓬勃壮美的风景便如同流动奔涌着的时空河流向我们铺展而来,天空的色彩开始由深蓝逐渐转变为温暖的橙红,平原大地覆着的一抹霜雪被点点金光镀出晶莹的光芒,广袤无垠,绵延数百公里难觅一座巍峨大山的踪影。偶尔会有一两棵树,孤冷地在凋黄色的旷野中独立。
无边的冬草犹如大地的浅橘色的绒毯,看上去有种温情脉脉的柔软,唯有叶梢的一点霜雪,被风吹时僵硬地支楞着,似有倔强的风骨。蓦然间想到“疾风知劲草”中的“劲草”,大约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在夏日里葳蕤蓬勃的绿草,而更应该是这种经历了严冬洗礼的荒草。它们经历了风雪的锤炼,干燥寒冷冬天的磨砺,曾经的鲜亮绿色已然褪去,滋润的水分也被寒风带走。但每条叶脉,每根茅针,每枝穗都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看似干枯凋萎,却筋骨十足。
“儿子,这种色调美不美?”
“美!像油画,虽然看着还是很冷,但总觉得还有温暖和生机,可能是因为这浅浅的黄有点像家里大橘猫的软毛……”
“因为你的潜意识里知道,这些凋黄草迟早会变绿色……”
“看……鸟窝……好多鸟窝……”
儿子的视野从远处又被一蓬鸟窝拉了回来,果真是一个潦草又醒目的鸟窝,无遮无拦的盘踞在光秃秃的树枝间,一个一个向我们展示后又咻的一下就被远远抛在后面。火车道两侧的白杨叶子都掉光了,这是北方特有的阔叶落木树,苍劲干枯的巨爪快速地从车窗前一掠而过,如同向天空探出去捕捉飞速逝去的时光。儿子开始乐此不疲地紧盯着列车窗外,目光搜索着远处树桠上时不时就出现的鸟窝。
近处晃的头晕,太费眼睛了,还是望向远处吧,看,烈而不燥的暖阳,正试图融化攒了一冬的积雪,它们像落在地面上的云朵,随机散落在河道的边缘,沟壑间的低洼处和一望无垠的小麦田里;看,那冰冻的小河塘,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雾霾蓝色,似风雪打磨过,折射着的天空白云、星辰月光的蓝曜石;看,那默默守望着的小麦田,你很难第一眼就找到的,它深墨色的老旧叶子上蒙着一层浅白的霜,如同平原中的隐士,大隐于荒草和霜雪浸染的无边旷野中……
“你知道为什么冬小麦绿的发乌?”我问儿子。
“因为草都枯了,但它活着吗?”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一般农作物的规律,冬小麦算得上是一个异类,它秋生,冬长,夏时收获,春小麦每年三四月种,七月份就能收获,生长期只有八十多天,但冬小麦要经历四季轮转,得四时之气。特别是在严酷的冬天,哪怕是蛮横生长的野草也将生机收敛到大地深处,只有它低调的蛰伏在冰雪之中。地下,有根在吸收水份和营养,地上,有叶绿素不断地将阳光转化为生命的能量。因为只长根不长叶,叶绿素越积越多,慢慢就沉积出如此乌沉沉的绿色。等待积雪的融化,春天到来,它就会蹭蹭长,那墨绿才会洇化流转开来,变成更养眼的嫩绿。
“我觉得冬小麦一定比别的小麦更好吃。”这是儿子得出的结论。
“这到是真的!”
车到衡水站,老公开玩笑说,以前看到有人拎着老白干进站就知道到衡水了,这几年几乎看不见了。其实看不见的又何止是老白干呢?更早些年芜湖到北京会停靠德州站,火车到站时总有人在叫卖德州扒鸡,而现在站台早就不复沿着列车车厢售卖的盛景。据说中国四大名鸡沟帮子烧鸡、德州扒鸡、道口烧鸡、符离集烧鸡便是早在清末民初随着铁路发展而闻名遐迩。那时候火车慢,烧鸡也恰恰适合不紧不慢地拆着吃,先撕鸡胸肉填肚子,油亮的皮入口即化,肉韧而不柴,卤香四溢;再拆下鸡腿、鸡翅,唇齿舌配合,直接将皮骨炫入口中,手上的鸡腿和鸡肋骨也酥软可嚼,让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在漫长嘈杂的火车上慢慢拆解享用一只烧鸡,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记忆了,历史的车轮转的飞快,普客、特快到高铁。如今取代烧鸡的是更熨帖的热食:火车餐厅里的套餐、流动餐车里的盒饭、自热小火锅和泡面……比如我们的早午餐就是自热的咖喱牛腩饭、鱼香肉丝饭和鲜虾鱼板泡面。
来
八天后的年初五,一盒鲜虾鱼板面在高铁的小翻板桌上袅袅地冒着热气,熏的我眼眶有些发热,这泡面不是那日的泡面,这泡面多一味惦记和思念。
腊月二十八的那份鲜美的泡面停留在了顺流的时光长河里,那时的我带着近乡情怯的雀跃和欢喜,隔着车窗外的暖阳大口嗦面……,在返回的列车上,逆流的钝伤正在割裂我,窗外的劲草和冬小麦,暖黄色调的河北冬景,正以时速300多公里的速度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线,也许是高铁更快吧,我有些晕车,泡面冷了也不敢吃上一口,怕它们也在我的食道里逆流成河。冲人的调料味似在提醒我,这趟车要带我回到原本的人生轨迹,初七到单位上班,年假的余额这就用完了,一切原还原。人生到处何所似?正像这味道迥然不同的鲜虾鱼板面。
我静静的望着车窗外发呆,四个多小时行程比预想的要快的多,中途只停天津、济南、合肥、巢湖四个车站。其实车窗外的景色变化并不大,树木、乡野、厂房、村落和不知名的小站台,总循环往复的出现,这是一个持续渐变的过程,你要非常细致地观察:比如路边的冰雪从原来的成片成片,逐渐变成一洼洼,一陀陀,最终消融无形;比如出了济南站后,时见青山隐隐,火车穿梭在连绵不断的黑峻峻隧道之间,每一次穿越都如同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户。
我靠着窗子不小心睡着了,再醒时田里作物肉眼可见的鲜嫩起来,两种颜色的田地交替种植,一种是更倾向于鹅黄,一种则接近柳绿,看上去分外养眼,有一种娇滴滴的水灵感。
“这是到哪儿了?”
“你这一觉就过了淮河……”
“爸爸,书上说淮河是南北的分界线,这里种的应该是那种春天开黄花的油菜吧?绿一点的是水稻吗?”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水稻,还不是之前的冬小麦,它只是比两个多小时前的更嫩绿一些,你就不认识它了……”
“这还是冬小麦,它更绿了?不对,绿的更浅了,不对,应该更明亮了”?
“傻瓜,是更明媚了。”
“这才二月,我记得去年三月中旬就在芜湖响水涧观赏油菜花了,现在这样子,实在还有点小……”我又仔细打量窗外那飞快往后倒退着的绿意盎然的田野,看那嫩苗高不过尺。
“快的很……”
“是快的很,只等春天来了……”
我问娃这次旅行的总结,他说,河北的亲友猜皖南的冬天应该不冷吧,而周围的芜湖人会觉得河北的冬天应该很冷吧。答案就有些难以言表了。事实上他在芜湖没有觉有多暖和,在河北反而因为穿了羽绒衣裤热了一身的汗。在体感上很难说哪里更冷,但奇怪的是保定的每一条河流都是结冰的,石头扔上去咚咚直响,保定也有滑雪场,山背阴的地方厚厚的积雪很难融化,坐着大轮胎从上面滑下来真是太刺激了,在芜湖这些积雪就根本存不住。
我说傻孩子,是昼夜温差大啊,你白天疯玩,晚上睡在外公外婆家的暖气房里,当然感觉不到。保定的太阳虽然暖洋洋的,但城市里一些背阴公园里还有大片的积雪,夜里基本都在零下,保定的行道树除了松柏全是光杆的落叶乔木,你看芜湖的香樟却可以一年四季都青绿可人,地面的绿植虽然长的慢,但却从来没有停止生长。
比如窗外这些油菜苗的日子并不轻松,就拿芜湖来说,冬日里,但凡祼露的土地上都会有各色的植物萌发,它们几乎都是贴着地皮生长,以图最大限度地汲取土地的温暖。皖南的天气整体算得上是温和,总是在晴、雨、雪中交替,总体对半,说不上是睛天多还是雨天多,就这样暖一场,冷一场,总是在温度快要接近春天时,一波寒潮如期而至,有时是雨,有时是雪,有时是雨夹雪,像是一波又一波的魔法攻击,寒风中裹着湿冷的水气,仿佛要渗透进骨髓。植物们却在一波一波的湿寒中悄无声地地蛰伏着。它们像情商极高的孩子,在你看不到地方默默努力,一边抵御寒冷,一边努力生长。寒流就像是那些分寸感极强的虎妈虎爸,时不时地给这些植物们带来一场无声的挫折教育。它们的新长枝叶可能会被冻伤,但绝不会致命。这些植物们就像是争气的孩子,悄悄地把根扎向更深的土壤里,汲取着温暖和养分。虽然雨雪交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敲打让它们伤痕累累,每当气息奄奄时,总有一缕阳光将它们救起。丰沛的降水是生命之源,若是再有适宜的温度,它们便会势不可挡,要成大气候了。
这南方的油菜们要在以后一个月左右时间内和多变的气候拉扯,小心的经营密谋着抽条、开花、结菜籽这个看似水到渠成,实则步步为营的事业,但它们终归会惊艳这个世界,因为春天总会到来。
“你知道现在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我问儿子。
“冬小麦和油菜?“
“不,是鸟窝……你没发现吗,鸟窝越来越少了……”
于是我们大笑了起来。
我感觉到离长江越来越近了,因为越来越多的小山不经意的撞入眼帘,还有越来越多的水塘,山在转,水也在转,与北方冰封着的曜石般的小河不同,过淮河后水拥有了更多的形态,湖泊、浅湾、溪流、水塘,它们水光盈盈,如玉,如翠,如碧……
车厢里忽然一阵骚动,列车上芜湖长江大桥了,虽不是那种望眼欲穿终得见的欢呼雀跃,却也有种踏实的松驰感。很多人已经坐不住了,他们开始检查收拾行李,与同坐的临时旅伴说些临别的客气话……
晚霞行千里,今天的晚霞更远,更诗意,灰蓝交织的云层,被即将隐没的夕阳温柔地点化,晕染出瑰丽的玫紫,一道金线勾勒出江对岸麟次栉比的楼宇,这些年拨地而起的高楼层出不穷,原本那座最具标志性69层的大厦已经不像早些年那么鹤立鸡群,但我还是一眼锁定了它,因它矗立在长江的弯道处,离我的家不远。
远处江滩有一片浅锈红的水杉林,水杉的红色针叶已经落了大半,漂浮在水面的针叶在夕阳映照下闪着暖橙的微光,她们如同一个个在水一方的瘦削的美人,洗净了铅华,褪下繁华的裙裳和饰物,用清冷的目光睥睨着大桥上路过的旅人……此刻,不远处的码头,高高的吊机正在忙碌地吞吐吸纳……这就是终点站芜湖,既有工业繁华的即视感,又让人沉醉于这片土地的自然与安宁。
下了火车沿着站内通道直接转乘轻轨,站在轻轨车厢里手扶着栏杆,望向夜色里万达广场的霓虹,这个城市无比熟悉又有点陌生。儿子好像一夜间长大了一些,他看出了我情绪的没落,安慰道:“妈妈,你以后常回保定看看,带着我……”
“你到底是长大了呢?这也许就是旅行的意义吧。”
“其实觉得我们也可以去见识一下密不透风和疏可跑马。”
“我看你还是想吃冻梨是吧。”我逗他。
“小子,主要咱这次衣服穿的太多却没派上用场,回头一定带你逛遍中国……”孩子他爸信誓旦旦道。
年初五的夜晚2号线上没有许多人,身边的一对母女正在讨论明天去方特还是去芜湖古城。此时我才意识到,耳边的语境不再是保定人憨实中带着儿化俏皮的乡音了。其实芜湖话爽利中带着烟火气的腔调听着也莫名的舒服。
“鸠兹广场到了……”看到镜湖的那泓碧水时,那种陌生感便消弥于喧闹的车厢,保定和芜湖,一个是故乡,另一个也不再是他乡。它们都予我为以一种称得上是乡愁的东西。它是保定古城根儿的青砖上的苔痕,也是芜湖古城青石板路上细腻的光影;它是保定的驴肉火烧,也是芜湖的红皮烤鸭;它是古莲花池层层叠叠的荷叶,也是镜湖畔随风起舞的依依杨柳;它是高耸入云的白杨树上一双双温润深邃的眼睛,也是香樟树上翠绿的枝条,迷人的清香……(作者:卞小静)